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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現代科技至今讓這個行業左右為難。比如用現代漆,因為會加快生產進度,可能會加分;但它會對大漆本身的一些性質有所改變,這就會導致減分。
殷商時代填髹(xiū,用漆涂在器物上)禮器,西漢時飛入尋常百姓家,唐宋達到藝術高峰,明清走進宮廷,新中國貴為外交之禮。漆藝用天然漆,又稱大漆、生漆、土漆、中國漆制作的精美漆器經考古發現,以不腐不朽的生命力至少已存活8000年。
但遺憾的是,原本發源于中國的漆器工藝由日本后來居上,以至于西方人開始東方漆藝時, 直接以“japanning” 一詞來指代那些模仿日本漆藝的制作。
漆器作為實用器皿先隨瓷器興起淡出民間,后一度成為國家換取外匯的主角,以展品走向世界,遠離百姓生活,直至大部分人不知為何物。
2006年,國務院確定我國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漆器工藝共七項包括雕漆技藝、成都漆藝、福建脫胎漆器和揚州漆器、平遙推光漆器的髹飾工藝、廈門漆線雕技藝、天臺山干漆夾苧技藝皆入選。隨后,又有包括徽州漆器髹飾技藝等多項漆藝陸續進入國家級非遺名錄。今年夏天,文化和旅游部、工業和信息化部發布第一批國家傳統工藝振興目錄,成都漆藝、彝族漆器髹飾技藝、重慶漆器髹飾技藝等16項漆器工藝入選。
一場轟轟烈烈的傳統手工藝國家保護運動拉開序幕。
“讓設計回歸傳統,讓傳統回歸生活。”7月底,在一直堅持用天然漆生產漆器的成都漆器工藝廠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成都漆器廠),成都漆藝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中國工美行業藝術大師、成都漆器總設計師尹利萍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這一口號,她早在2012年就已提出。公益文化保護項目“Traditonow稀捍行動”的產品設計總監陳旻也指出,中國人已到了享用自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時候!
然而記者采訪發現,讓漆器回歸生活,絕非一家企業吶喊就能做到。漆器的民眾運動,日本用了上百年,不惜以國法保護。這涉及到漆器身份和地位的回歸,甚至有人認為如何正確對待“漆藝” ,不僅是工藝問題,更是重大的國民文化哲學與國家形象問題。
成都漆器廠長王岳峰一針見血指出:“和國際先進經驗、成熟模式相比,我們的漆器在工藝教育、工藝實踐以及工藝推廣上,存在巨大落差。”
手工藝價值之惑
7月底那一周,記者曾多次靜靜地佇立在距成都寬窄巷子不遠的一座70年代建造的老廠房樓下。紅色柱子上的斑駁條紋,無不彰顯著成都漆器曾經顛沛流離的命運,暗喻著當下手工藝的地位和手工藝人的價值。
成都漆器所在的四川,西漢時的中國漆都,孕育了中國第一個漆器鼎盛時期。蜀郡、廣漢郡工官專事漆器,一時風光無兩。
隨著漆器工藝的蓬勃發展,宋元時漆器中心轉移到揚州,解放后福州成為中國漆都,成都漆藝的光環有所褪色。50年代,漆器手工藝隨公私合營變成集體所有制,成都市美術工藝社成立,后隨著外貿業務擴大成立成都滷漆廠,轉為地方國營企業。浪潮下,新建多達上千人的福州市第一脫胎漆器廠、第二脫胎漆器廠也扛起了漆藝大旗。
“文革”中,工藝美術行業備受摧殘。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成都滷漆廠被撤銷。1973年,成都市漆器工藝廠在國家領導重視下,在原立新木箱廠廠址上修建而成,成了輕工行業的重點企業。
遲來的春天持續到80年代末,成都市漆器工藝廠和北京工藝美術廠、北京雕漆廠一樣,在外貿訂單的支撐下進入快速發展期。老師傅加徒弟,成都市漆器工藝廠從最少9人增至300人左右。
“那是工藝美術企業為國家換匯唱主角的日子。”尹利萍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上Ш镁安婚L,隨著90年代國家外貿體制改革,進出口權逐步放開,成都市漆器工藝廠進入市場經濟后才發現,原來自己連當時廣交會25萬元一個的展位費都交不起。2000年前后,包括福州一脫、二脫、北京工美廠等大廠均因產品適銷不對路,紛紛破產改制。
在求生存的路上,因決策失誤,一起“騰籠換鳥”的引資計劃讓成都市漆器工藝廠雪上加霜,被迫遷至郊區,薄薄的家底還被盜賣,停產長達5年之久,歷經艱難訴訟才重新搬回原有的廠房。2006年被納入國家級首批非遺名錄時,已元氣大傷。2014年,成都市天鑫洋金業有限責任公司通過改制、安置,全盤接手并改為現名。
“現在看來,做外貿僅僅體現了漆藝的商品屬性,我們的文化屬性就是那時被徹底丟掉了。”尹利萍說。
漆器廠以前劃到輕工部,漆器主要靠參加廣交會成交。由于出口業務萎縮,轉內銷的漆器廠產值規模太小,有的已淪為街道中小企業,不在經信部門的重點管轄范圍內。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前身)不少教授早在50年代就呼吁,工藝美術應該劃歸文化類,回歸文化價值。
尹利萍認為,這是國家總體規劃認識不足,工藝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價值被忽略?脊虐l現,從繪畫方面來說是先有工藝美術,才慢慢發展出繪畫史。所以,中國的繪畫藝術思想是從工藝品慢慢走出來,然后獨立化,繪畫再反哺工藝品。
在工藝美術里面,漆器工藝是特種工藝。特種工藝屬于比較難的技術,以前它主要是一種宮廷工藝。原來輕工業有一個規定,有的傳統工藝學兩年可以出師,漆器是三年學徒,第四年才定級出師。
由于全國大多數漆藝廠的命運多舛,導致大量手工藝人被迫流離失所,有的開工作室后繼乏人,有的已另謀生計。
“還是有些失落。你把自己歸在一個手藝人的行業,拿手藝來安慰自己,別人是大畫家大藝術家。有段時間還是有點矛盾的。”尹利萍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坦承,從小學畫畫的她聚會常常被笑:你太珍惜漆器了。
事實上,相比日本和韓國,我國對手工藝人的認可和保護政策相對滯后。退休前,尹利萍想申報高級工藝美術師,結果材料報到四川省人事廳,對方說很遺憾,四川省沒有工藝美術專門的高評委。
最初,在工藝美術領域取得重大成就的人士被命名為老藝人。“就拿成都漆器廠來說,師傅這一級做手藝的有陳春和,余書云,張福清,還有設計的老師傅們。”成都漆器老廠長李楊平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
后來,國家將老藝人表彰改成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評選。這一國家級稱號由國務院負責傳統工藝美術保護工作的部門授予,評選始于1979年,曾中途評定擱置,后于2011年國務院頒布了《傳統工藝美術保護條例》后繼續評選。“輕工部在的時候就是給個榮譽證,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政策上的享受。”李楊平說,退休后和同樣年限的工人拿的工資一樣。
“工藝美術師跟工藝美術大師不一樣。工藝美術師是需要有文化有職稱,有英語標準,門檻都很高。”李說。
不過,對非遺傳承人的價值認定正要放開口子。8月3日,四川省文化廳非遺處負責人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對有非遺傳承人的榮譽以及全國非遺保護先進,在評職稱時不一定受學歷的影響,相關方案尚在制定中。去年底,國家人社部印發了《關于在部分系列設置正高級職稱有關問題的通知》,明確指出要增設工藝美術“正高級”職稱。
在日本,杰出的手工藝大師被稱為人間國寶,由日本文部科學大臣執行認定權限和程序,文化廳長官負責監督人間國寶的技藝傳承,并每年發放相當數額的傳承資金。
和從業20年以上的老藝人才有資格評大師相比,漆器工藝里最基礎又最重要的髹漆工至今卻連技術等級評定都沒有。2006年,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辦公廳印發了第十三批漆器制胎工等4個國家職業標準目錄里,有彩繪雕填制做工,漆器鑲嵌工,沒有髹漆工。記者查了一下,根據國家建設部制訂的《土木建筑工人技術等級標準》,國家僅有對油漆和涂料工人的技術評定,以及對噴漆工的技術要求。
“中華民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此深厚和豐富,國外一丁點都要大肆宣傳。我建議對現在從事傳統工藝一定年限的年輕人也給予每年的補貼或獎勵,鼓勵他們繼續走下去。”尹利萍說。
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呂品田曾在《美術家》發表觀點,認為對傳統手工藝傳承人構成的認識不能太狹隘,就一些工藝環節復雜、技術形態多樣以至于需要很多人來共同完成的項目,其傳承人也應該由很多人來共同構成,比如漆藝項目的傳承人就應該包括種樹采漆、煉漆、髹漆等各方藝匠。
對此,8月8日,四川美術學院手工藝術學院漆藝術系主任蒲江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很多工藝美術大師的工藝得不到傳承,這不光是社會尊重的問題,工藝的可持續發展才最重要。手工藝能不能自我良性循環,產生社會效益或經濟、文化效益才是價值的最大認定,這首先需要大力對工藝進行教育和推廣。
堅守大漆之惑
比教育和推廣更難的是工藝實踐。
成都漆器廠自建廠以來,一直堅持以天然木材做木胎,生漆為主要原料制漆器。在各種化學漆廣泛應用的科技領域,作為一家傳統手工藝廠,到底該堅守中國的土漆,還是也像別的漆器廠一樣,采用一部分化學漆?
7月25日,夏日炎炎。和室外的刺眼陽光不同,位于底層的成都漆器廠髹漆車間顯得異常陰暗。循著一股濃郁的略帶刺鼻的味道,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見到了在昏黃燈泡下正在髹漆的幾位年輕人。
一位20出頭姑娘露在外面的手臂引起了記者的注意,上面全是大小皰疹,不少已腫得發亮。姑娘是四川美術學院學平面設計專業的大學生,叫高雨。對記者的驚訝她只是靦腆笑了一下,手里繼續在用大漆刷一個木碗。
一張到處都是漆色的長條桌上,擺著剛刷好的一排碗。等最后一個刷完,工人們得把它全部轉移到旁邊的窨房。窨房更暗,散發著濃烈的漆味,沒有燈,在由木條搭成的架子上,已經放了好幾排上了漆的木胎。夏天為了讓漆能如期干,窨房的濕度調到了70度,溫度23度。陰暗濕潤的環境恰恰是髹漆所需要的。
“來我們這里應聘的工人首先都要過生漆關,就是長漆痱子。”髹漆組長吳勁松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說。漆痱子說白了就是漆過敏,全身腫,甚至臉也會腫。尹利萍當年進廠時也曾因為這病差點與國寶無緣。
不過,還是老師傅壓箱底的漆器,尤其是一個采用變涂工藝的圓盤未被人識的漆藝之美深深打動了她,一做就是一輩子。高雨告訴我,過敏不算什么,她真心喜歡漆器。光打磨上灰這一個工序就要半年以上,她還需要細心和耐心。
“這就是大漆的魅力。”李楊平說,但也是困惑所在。
她說,漆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如果漆器要傳承,就要遵循它的本真和規律,才會忠實于漆器技藝,傳承發展。但大漆本身的天性會制約生產規模,會有不少限制。
吳勁松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曾經有一個客戶因為不了解漆器的工序,定制了了一大批葫蘆,結果因為大漆工藝周期太長做不出來,這單生意最后黃掉。
李楊平認為,如果想把漆器做的有空間、有市場,一定要借助現代科技的手段,在里面做一些改良創新,然后按市場的需求來做產品,才能有更大的發展。
但借助現代科技不能不考慮影響。比如用現代漆,在制作上可能要加分,因為它會加快生產進度,但它會對大漆本身的一些性質有所改變,可能又會減分,F在,任何一種化學漆都可以取代大漆,行業里,院校里面做漆器,很多人完全一點大漆都不用。但她認為,中國大漆最重要的發明是大漆運用在涂料上的貢獻,它的很多效果是別的漆達不到的。
”所以,我覺得還是要真正守住有它自身價值的這一部分,這個底線不能夠丟。路走偏,走遠了,要拉回來是很困難的。”李說。
“我們這個廠一直做的是傳統漆器,對輔助材料應用是有底線的,有邊界的。比如說可以提高某一部分的色澤和保護,填補大漆不具備的功能,使漆的材質更美。我們在漆器上的運用不排斥用現代的一些手段。”她告訴記者,困惑的是,這些填補大漆的材料都沒有漆器行業的標準。